皇家别院内,林婉儿自庆庙归来,便一直独坐窗前。
手中紧握着那一新一旧两个香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熟悉的纹路,清丽的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困惑,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何方。
“郡主,叶小姐来了!”丫鬟的通传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
林婉儿猛地回神,慌忙将香囊藏入袖中,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提起裙摆奔下楼去。
自陛下赐婚以来,叶灵儿便再未踏足别院,林婉儿心如刀绞,只当是好友与自己绝交,不知在夜里偷偷落了多少眼泪。
花园凉亭中,那抹熟悉而英气的倩影终于映入眼帘。
林婉儿心头一松,一股混杂着委屈、庆幸与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瞬间冲上鼻尖,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。
叶灵儿也看到了她,眼神复杂难言。
她深知赐婚非婉儿所愿,可当事情真的降临,那份对范闲无法割舍的情愫,还是让她下意识地疏远了婉儿,心底深处,或许也藏着对命运的埋怨和对挚友的一丝迁怒。
两个曾情同手足的少女,在凉亭中相对而坐,一时间竟相顾无言。
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尴尬与未解的隔阂。
良久,林婉儿才低低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:
“我以为……你再也不会来了。”
叶灵儿表情有些不自然,移开目光:
“最近……练功出了点岔子,在家调养。”
这自然是借口,可被愧疚包裹的林婉儿并未深究。
“要紧吗?”
林婉儿立刻关切地追问。
“无妨,已经治好了。”
叶灵儿摆摆手,故作轻松。
林婉儿松了口气,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,试探性地问:
“是……范闲治好的吗?”
叶灵儿心中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他到京都了?”
林婉儿低下头,将袖中的两个香囊轻轻取出,放在冰冷的石桌上。
她将下午在庆庙偏殿如何遇见罗彬、如何“偷鸡腿”被抓包、如何被赠予新香囊……事无巨细,和盘托出,没有半分隐瞒。
叶灵儿面无表情地听着,只是眼底深处,偶尔掠过一丝被触及心事的窘迫和不自在。
林婉儿察觉到她的异样,以为她仍在担忧婚约,立刻急切地表明心迹:
“灵儿你放心!我已想好了,明日便进宫去求太后和陛下,恳请收回成命,退了这门婚事!”
她的眼神带着决绝和一丝讨好。
叶灵儿望着眼前小心翼翼、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成全她的好姐妹,心中百感交集,最终化作一声长叹:
“婉儿,不必如此。这件事……远比你我想的要复杂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决定坦诚相告。
在寄出那封“分手信”之前,她的父亲——京都守备叶重,曾神色凝重地找她深谈。
叶重直言不讳地警告她,这场赐婚背后牵扯着皇家、林相、内库,乃至朝堂平衡,水深不可测!
叶家若贸然卷入,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!
他严令叶灵儿必须立刻斩断与范闲的情丝,以免引火烧身。
正是父亲的严厉警告和家族安危的重压,才迫使叶灵儿忍痛寄出了那封绝情的信。
只是……范闲那封霸道又带着无赖劲儿的“抢亲宣言”,彻底击溃了她的防线。她拿那个小贼,根本毫无办法!
她甚至已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:若她与范闲的感情最终触怒天威,招来杀身之祸,她便以死谢罪!
想来皇室看在叔祖大宗师叶流云的份上,总不至于株连叶家。
“我躲着你……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。”
叶灵儿的声音带着苦涩和坦诚,
“婉儿,感情这东西,真的不讲道理。即使是你……我也不想相让。可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然,
“我想通了!管它洪水滔天!我这辈子,是离不开他了!离开他,我心如死灰;不离开,或许命不久矣。横竖都是个死,索性破罐子破摔!大不了……就是个死字!”
林婉儿静静地听着叶灵儿的倾诉,沉默着,久久不语。
待叶灵儿说完,她鼓足勇气,带着一丝试探和希冀,轻声问道:
“既然退婚不行……那……若我去求陛下,允我……与你一同嫁予他呢?……”
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许久,此刻终于说了出来。
叶灵儿瞬间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婉儿!
她万万没想到,这个温婉柔顺的闺中密友,竟能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提议!一时间,心中又是感动于婉儿的牺牲与情谊,又是痛恨自己的自私与无力。
然而,她还是缓缓摇头,语气坚决:
“不行!婉儿,这绝对不行!”
她冷静地分析道,
“你嫁他,是为内库财权交接,陛下尚在掌控之中。若我再嫁……叶家执掌京都守备,宫禁内外皆有我叶家子弟!他范闲左手内库金山银海,右手京都兵权在握!陛下岂能安枕?便是我们自己想想,也觉得荒谬绝伦,取死之道!”
这个看似诱人的提议被否决,林婉儿顿时感到一阵无力:
“那……到底该如何是好?”
叶灵儿握住她的手,眼神坚定:
“婉儿,你不必为此忧心。我已做出选择,后果如何,我一力承担!今日来,一是看看你,二也是告诉你,莫要再有任何心理负担。该怎样,就怎样!”
她越是如此洒脱,林婉儿心中就越是难受,只觉得好姐妹为自己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重担。
就在此时,一个带着几分怒意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:
“两位妹妹何须如此烦恼!此事,交给二哥便是!”
二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位身着锦衣、面容俊朗带着几分阳刚之气的青年男子信步走来,正是宰相林若甫的次子,林婉儿的二哥——林珙。
林珙走到凉亭,目光先在林婉儿略显苍白却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扫过,似乎颇为满意她这副“为情所困”的模样。
他转向叶灵儿,脸上面无表情:
“叶家妹妹也在?正好!此事包在二哥身上!这婚,定能退了!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如意郎君!”
叶灵儿虽被这如意郎君四字羞的有些不知所措,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疑窦丛生:
“林二哥有何良策?”
林珙脸上顿时浮现愤慨之色,义愤填膺道:
“还能如何?我林家忠心为国,却也没道理要牺牲自家女儿的幸福!惹急了,大不了豁出去抗旨……”
“抗旨?!”
叶灵儿倒吸一口凉气,立刻打断他。
她知道这绝对是气话,抗旨乃是诛九族的大罪!
林家再得圣眷,也断无可能承受此等雷霆之怒!
她虽好奇林珙究竟有何办法,却并未注意到他慷慨陈词时,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冰冷杀机!
“好了好了,外面风大,婉儿身子弱,莫要着凉。”
林珙立刻转换了话题,语气变得温柔体贴,招手示意侍女,
“扶郡主回房歇息。二哥特意去‘食为仙’给你买了最爱吃的药膳,吃点好的,心情也能舒畅些。退婚之事,自有二哥为你做主,安心便是。”
林婉儿看了看叶灵儿,又看了看一脸“关怀”的二哥,终究没再说什么,顺从地让侍女扶着回了房。
只是袖中的手,将那两个香囊攥得更紧了。
看着林婉儿离去,叶灵儿心中还萦绕着她刚才那“两女共侍一夫”的惊人之语,又想到范闲那“晚上洗香香等我”的流氓话,顿时脸上飞霞,心头鹿撞。她再也坐不住,匆匆与林珙道别,几乎是施展轻功般飞掠出别院——得赶紧回去!
万一回去晚了,那小贼提前来了可怎么办?!
范府,书房。
在柳如玉的引领下,罗彬来到了这间象征着范家权力核心的房间。
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范建,即使下了值,依旧在灯下伏案疾书,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户部公文,堪称庆国劳模。
罗彬整理了一下衣襟,对门外投来关切目光的柳如玉微微颔首,抬手轻叩门扉。
“进来。”
门内传来范建沉稳浑厚的声音。
罗彬推门而入。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范建。
虽看过若若寄来的画像,但真人更具威严,眉宇间沉淀着岁月的沧桑和上位者的气度。
书桌后的范建抬起头,放下手中的毛笔,目光如炬地看向罗彬。
那眼神中,有多年未见的欣慰,有深藏的忧虑,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。
他刚欲开口,却见罗彬突然撩起衣袍下摆,对着他,恭恭敬敬地跪下,深深叩了三个响头!
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范建一怔。待罗彬起身,他沉声问道:
“行此大礼,是对为父……心有怨怼?”
罗彬站得笔直,坦然道:“无怨。”
范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无怨?这十七年来,为父未曾给你写过一封信,说过半句关怀之语,将你丢在儋州不闻不问。你年年生辰,为父更是连个橘子都未曾捎去。你心中……当真无怨?”
罗彬微微一笑,语气平静却带着穿透力:
“若无父亲在京都为我遮风挡雨,挡下那些明枪暗箭,孩儿只怕早已亡命天涯,尸骨无存。相较于此,孩儿心中……唯有感激。”
范建眼神骤然一凝,面上却不动声色,故作好奇:
“亡命天涯?你不过一个私生子,又未作奸犯科,何至于此?”
罗彬笑而不语,目光深邃地看着范建:
“父亲,若我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私生子……今日,我便不会站在这里了。有些事,父亲以为孩儿懵懂无知,实则……孩儿心如明镜。”
范建心头剧震!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!
他直觉感到,罗彬可能已经触碰到了那个最核心的秘密——关于他真正的身世!
“是谁?!”
范建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,带着迫人的威压,
“是谁同你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?!”
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名字:陈萍萍?老太太?陛下?还是……那个沉默如影的五竹?
罗彬依旧从容:
“无人告知。孩儿自有判断。”
范建盯着他看了半晌,心中惊疑不定。
此事非同小可,必须暗中详查!
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,挥了挥手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:
“罢了!无论旁人如何嚼舌根,你只需记住一点:范闲,是我范建的儿子!过去是,现在是,将来也是!这就足够了!”
罗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这位“便宜”父亲,是真真正正,将他视如己出,愿以整个范家为盾护他周全。
范建话锋一转,切入正题:
“此次召你入京的缘由,想必你已知晓?”
罗彬点头:
“孩儿知晓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,“孩儿已见过那位林相之女,林婉儿姑娘了。”
范建一惊:
“你刚入京,如何见得?”
罗彬将庆庙中“鸡腿奇缘”的经过娓娓道来。
范建听完,心中了然。
那位“贵人”,必是陛下无疑!
只是陛下此举,仅仅是为了让这对未婚夫妻提前见上一面?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。
罗彬补充道:
“虽未问其名姓,但她身上佩戴的药囊气息,孩儿认得。那是孩儿特制的香囊,天下间,只给过叶灵儿,托她转交林姑娘,以缓解肺疾。”这解释合情合理。
“叶灵儿……”范建听到这个名字,眉头紧锁,重重叹了口气,
“关于她,为父要提醒你。趁早……断了吧!”
他的语气带着凝重,
“叶家地位特殊,手握京都兵权,更有大宗师叶流云坐镇。在你有林婉儿这位陛下钦定的未婚妻的情况下,陛下是绝无可能允你迎娶叶灵儿的!此乃取祸之道!”
罗彬闻言,面上依旧平静,心中却不以为然。
他想娶谁,一个皇帝还拦不住!若真逼急了……他眸底寒光微闪。
见罗彬沉默不语,范建以为他听进去了,满意地点点头:
“此事宜早不宜迟,速速了断,以免陛下不快,横生枝节。”
然而,就在范建以为事情已定时,罗彬却忽然开口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奇特的笃定:
“父亲,小孩子才做选择。”
范建一愣,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
罗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,眼神锐利而坦然:
“大人……一般全都要!”
范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只觉得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,忍不住斥道:
“荒唐!婚姻大事,岂容你挑三拣四?那是陛下金口玉言,乾纲独断!”
罗彬神色不变,语气却异常坚定:
“林婉儿,孩儿会娶。内库是母亲之物,孩儿必须拿回。至于叶灵儿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,“孩儿也绝不会放手!”
范建看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、胆大包天的“儿子”,只觉得一阵头疼,彻底无奈了。他疲惫地挥挥手:
“此事……容后再议!兴许……叶家那丫头自己会先一步找你断了这孽缘呢?”
他只能寄希望于叶灵儿的“懂事”。
罗彬闻言,只是微微一笑,心中暗道:
那虎妞倒是想断……可也得问我同不同意!
他脑海中浮现叶灵儿今晚可能“洗香香”等待的模样,笑意更深了几分。